江西赣州岭上梅与苏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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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说岭上梅与苏东坡,得先说“岭”。
大庾岭,汉初为南越国之北塞,“武帝讨南越国时,有将军庾姓者筑城于此”,因而得名。大庾岭的咽喉位置为梅岭,一岭之隔,北边是江西省赣州市大余县,原名大庾,后来为便于识记而改为今天的名字,失了原有的古韵,不可谓不可惜;南边是南雄市,古称雄州,因与河北的雄州同名,宋朝时更名南雄,一直延续至今。
梅岭中遍植梅花,据资料显示,岭上有白梅、红梅、蜡梅、绿梅和珍珠梅等品种*.*万多株,因位置不同、树种不同、树龄不同,岭上梅花开放的时间也有差异,往往是素雅的白梅先开,娇颜的红梅次第,幽香的蜡梅接力,或“南枝先开北枝后放”。
汉时,梅岭原有一条打通南北交通的小道,但不成规模,至唐时,张九龄辞官返乡,身为韶关人的他深感行人穿越庾岭之艰,于是请命拓宽此道,历时两年,终建成宽*-*米、长*公里的梅关驿道。自此,梅关古道成为中原、江南与岭南往来交通的要道,经此驿道而至岭南者,多在南雄的珠玑巷停留,而后迁往岭南诸地,因此,珠玑巷是广府人的祖居地和发祥地,不少广府人都会到此寻根问祖。
登梅关古道,赏两旁寒梅,至关楼,北面门额刻有“南粤雄关”四字,南侧门额则刻“岭南第一关”,为明万历年间南雄知府蒋杰所题;关楼北侧,有比人高的大石碑,刻“梅岭”二字,为清康熙年南雄知府张凤翔所立。在岭上极目远眺,空山幽静、云雾缭绕、日光斜照,四周雄奇景象一览无遗,豪迈之情生于心头。但历代文人骚客站在这里,与我们的心情却大不相同,他们途经此地,多为受到贬谪或流放而不得不携家带眷前往岭南一带。
岭南,即五岭以南的地区。据宋代学者周去非所著的《岭外代答》记载,五岭之说乃由五条入岭之途而来,大庾岭居于五岭之东,从东至西,有大庾岭、骑田岭、萌渚岭、都庞岭、越城岭,其与周围群山形成了长江与珠江流域的分水岭。从地理上定义岭南,主要指如今的广东、广西、海南、香港、澳门等地,历史上还囊括了福建西部和云南东部等部分地区。事实上,“岭南”不仅仅是一个地理范畴,自古以来,它一直远离中原政治中心,被认为是蛮荒之地,故而成了象征政治失意的一个文化符号。
南行而至的梅关,往前一步便是岭南,这一步实在太过沉重,梅关自然成了失意人的思乡处。所以这里便有了宋之问的“度岭方辞国,停轺一望家”“明朝望乡处,应见陇头梅”,汤显祖的“徘徊今夜月,孤鹊正南飞”,戚继光的“空余庾岭关前月,犹照渔阳塞外秋”……
苏东坡晚年途经此地写下《赠岭上梅》:梅花开尽百花开,过尽行人君不来。不趁青梅尝煮酒,要看细雨熟黄梅。
写此诗时,苏东坡已有**岁,不久后他便病故于常州。北归而至的梅关,按理说,应是喜悦多于难过,但此情此景,对东坡而言,颇为百感交集。苏东坡一生仕途坎坷,历八州太守、三部尚书,三次遭贬,几经浮沉,有人说他“为官四十载,有三十三年在被贬谪的路上”。在乌台诗案中,若非宋朝律法程序相对完备,并非皇帝一人说了算,又有太后及众多官员为其求请,险丢性命,曾遭其嘲讽“刚被太阳收拾去,却教明月送将来”的王安石上书皇帝“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体现了那时的名士风度。所以他写“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是以夸荔枝之美味作自我揶揄。临终前,苏东坡回顾自己的政治生涯,自嘲“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有含恨、有旷达,其中的惠州、儋州都在岭南。
晚年谪居海南的苏东坡终于遇赦,回到庾岭梅关小憩时,遇一老翁,老翁问知来人是苏子瞻,乃前揖坡曰:“我闻人害公者百端,今日北归,是天佑善人也。”苏东坡笑而谢之,所以遂题一诗于壁间云:“鹤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手亲栽。问翁大庾岭上住,曾见南迁几个回?”
此时他身心俱疲,可能预感到自己命不久矣,故而感慨“南迁几个回”,但多年的流离生涯并没有击倒苏东坡,反而成就了他超然的人生境界。此时此地,面对漫山的梅树,他很难不睹物而观照自身。梅树与兰花、竹子、菊花一起列为四君子,与松、竹并称为“岁寒三友”,最早源自西南的寒冷高山,历经残酷漫长的山地冰雪而绽放,“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梅树以其独特的品格而深受历代文人的喜爱。
《赠岭上梅》一诗,其实不是赠“岭上梅”,而是赠自己,是岭上梅与苏东坡的一问一答。“梅花开尽百花开,过尽行人君不来。”乃是岭上梅说,我已开尽百花开,为何左等右等,行人都过尽了,还不见君来?苏东坡答曰:“不趁青梅尝煮酒,要看细雨熟黄梅。”这与李商隐的“此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有人认为,“青梅煮酒”并不是把青梅放到酒中煮,青梅只是作为下酒的佐菜,此说并不通。尚未熟透的青梅,酸涩而难以入口,不可能生吃,而以青梅煮酒工艺简单且清甜甘洌、生津开胃、风味无穷。泡制青梅酒宜选择果大、核小、肉厚的青梅,带伤梅或熟透的黄梅会使发酵后的酒变浑浊,作为美食家的苏东坡不可能不谙熟此法。除外,历史上有曹操与刘备“青梅煮酒论英雄”的典故,“青梅煮酒”当寓意了建功立业之豪情,苏东坡何尝不想趁着青梅一尝煮酒的滋味呢?所以有人说,这末一句,应是苏东坡的无奈与挽尊。
回到他的《与二郎侄》,“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这段话是苏东坡与侄子谈艺术创作随年龄与阅历的增长所追求的境界与少壮年时期的不同,渐老渐熟,黄梅之味犹胜青梅,何尝不是他人生感悟的浓缩呢?“虽然我错过了傲立枝头的花期,错过了青梅煮酒的年华,但这些绚烂已经不是我所追求的东西,我要看的是细雨熟黄梅,那是更为深刻的绚烂。”
就让弥留之际“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的苏东坡,回到庾岭梅关上,留在“不趁青梅尝煮酒,要看细雨熟黄梅”的期许中,于空灵隽永、朴质清淡中绽放出岭上梅的绚烂之极吧。附件:专题已归档